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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年，玉门迎来了一场春风。
谁说春风不度玉门关？
是王之涣吗？是大唐的王之涣吗？
你看那春风裹着春雨，浩浩荡荡，吹开了满山遍野的串串红。
这久违了的串串红，这无雨不开的串串红，红艳艳，红艳艳，开得那样灿烂，那样可人。
这一年，在玉门的石油河畔，在老君庙以北15米，石油人挖掘的第一口井出了油，人们欢呼雀跃。大规模开发油田的序幕由此揭开，玉门成为中国石油工业的摇篮。
这不是普通的一年，这是抗日烽火燃烧在千山万壑的年。玉门挺身而出，以25万吨油支援了前线，为抗战胜利作出重大贡献。
时光荏苒，半个世纪过去了。
日月如梭，又过去二十多个春秋。
河再大，架不住分流；水再深，经不住瓢舀。
年7月，在石油河畔奋战了三十多年的陈建*上任玉门油田公司总经理。此时，被开采了近八十年的油田已精疲力竭，很多井打出来的不是油而是水。原油年产由鼎盛时期的万吨下降到40万吨。就连功勋卓著的老君庙油田，也由年产最高的94万吨下降到14万吨。
产量减少，成本加大，玉门油田全面亏损。
困境如山横亘。
出路在何方？
生产要发展，必须要有储量，要有地质资源。
陈建*心急如焚。
老油田储量日益减少，新油田开发迫在眉睫，犹如为饥渴的牛羊寻找新的草场！
如果能找到新油田，如果新油田年产能达到60万吨，加上老油田的40万吨，那么，在玉门百年诞辰之际，产量将重上历史高峰。
百年诞辰百万吨！
——这是陈建*梦中一望无际的草场。
草青青，水澄澄，风吹草低现牛羊。
为了这梦中的一望无际，他四处调研。他寝食难安。
勘探队员出身的他，惆怅复惆怅！
神州大地，哪里还有可开发的资源？
就连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，也早已“名花有主”！
年8月11日，中石油集团公司出台了矿权内部流转方案，让占有地质资源而人力和技术顾不上开发的公司，转让部分资源给更有实力的公司，从而提升国内油气供给。
方案出台，如金鸡报晓。陈建*看到了希望，闻到了油香，梦中的一望无际在向他遥遥招手。
于是，他踏上了申请矿权流转的漫漫征程。
像他最爱唱的《勘探队员之歌》——
背起了我们的行装
攀上了层层的山峰
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
为祖国寻找富饶的矿藏……
从年轻时起，陈建*，这个石油人的后代，就把自己的命运紧紧地和父辈的事业连在了一起。他不但报考了西南石油学院，还选择了地质专业。这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专业，学子们害怕毕业后拿个铁锤漫山疯跑。而陈建*不但自己报了地质专业，后来还让他的儿子也选择这个专业。他为儿子起名叫玮岩，谐音围岩。围岩是地质学名词，按石油人的解释就是“包着油的岩石”。新打的井出油了，陈建*把儿子拉到池边，抓起一把黑黑的原油，抹在他的脸上，来，老爸给你做个记号，以后你要好好找油啊！儿子很争气，脚踏实地走上了石油之路。大学本科读的资源勘察工程，之后又攻读海洋地质学博士。儿媳怀孕了，陈建*说，小孙孙出生后，不管是男是女，小名儿就叫石头。找油离不开石头，油就藏在石头里。他不但把自己的儿孙跟石头绑定，得知刘战君的儿子要填报高考志愿，专门跑去找这位一起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搭档，说我的儿子上了石油学院，你的也一样，也报石油学院吧！咱们的孩子以后都要搞石油，其他的不要报，就报这个！结果，刘战君的儿子也报了石油学院。
陈建*满意地笑了，刘战君也笑了。没有比他更了解陈建*的了。刘战君主管工程技术，每个重点探井只要他在井场，陈建*必定站在他身旁。打完井后要试油，要等压裂酸化。整个酸化过程要一整天。迎日出，送晚霞，陈建*一刻也不离开。刘战君几次说你去吧，这儿有我呢！陈建*都装聋。酸化压裂车开动了，柱塞泵一个来回、一个来回地运着转。陈建*忽然说，怪了，我的心跳怎么跟压裂车一样？刘战君伸手一摸，哎呀，可不是，压裂车动一下，陈建*的心就跳一下，完全同频共振。他苦笑笑，说我不是大夫，搞不明白。但我知道什么叫一心扑在石油上，此为也！
年8月21日，在矿权流转方案出台后的第十天，陈建*就迫不及待地带领班子成员，踏上申请的征程。
第一站：北京。
向集团总部提出强烈愿望，在矿权流转中分给玉门一块地。
临行前，陈建*回家收拾行李，一晃眼看到墙上挂的奖状。他笑了，又是妻子挂上去的。这个年获得的奖状，他摘下过几次，认为那只能代表过去，远油解不了近渴。可妻子王玉凤不这么认为。当年，那是怎样备受煎熬的日子啊！没家没夜，风餐露宿，头发长得像野人。为了摆脱老油田资源衰减的困境，陈建*带领弟兄们调整主攻方向，将勘探重点放在河西走廊。在这之前，公司组织了一些专家论证玉门油田的勘探方向。有专家说，玉门开发几十年了，该找的地方都找了，该打的井都打了，没希望了，再论证勘探已经没有意义了。陈建*当时就想发火，拿起钢笔往笔记本上一戳，把坐在旁边的刘战君吓了一跳，说你干啥？陈建*说这话讲得不对！玉门有希望，玉门还有油！刘战君说你小点儿声，他讲他的，咱找咱的！过后，不信邪的陈建*就带着弟兄们来到河西走廊。最终，他积极倡导并带领大家大胆实践“下凹找油”的新思路，实现了勘探的突破，相继发现了青西、酒东两个油田，使玉门的油气产量止跌回稳，直至翻番。在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里，陈建*除了吃尽苦中苦，更承担了常人难以承担的压力：一旦打不出油，井就废了，两三千万的投资就打了水漂！这还是在玉门，如果在塔里木，打一口井投资要上亿。但是，他胜利了！青西、酒东都打出了油！面对打出的油，他竟然当成可乐喝了一口，说，真香！在旁人看来，以为这个动作是他高兴得喜出望外。有没有这个因素？有。但更重要的是，他要亲口尝尝地下打出来的东西，是油还是水，是淡还是咸。咸了说明是地层水，这口井就不好。不咸说明是地表水，是投产洗井时存的，那就是口好井！这种独特的鉴别方法，是以身体受损为代价的。比如，青西的主力油层都在地下米左右，打出来的不管是油是水，都有很高的放射性，以及钙、镁、钡等重金属，会对人体造成直接伤害。陈建*不顾这些，他要马上尝尝，第一时间掌握井的好坏。而送去化验，要等两三个小时才能出结果。他等不得，一分钟也等不得！他一尝，好香！就说明打出来的是好油！大家就疯了，又喊又叫又扔帽子。青西、酒东的大获全胜，“下凹找油”的传奇故事，让“中国石油工业的摇篮”再创辉煌。为此，陈建*荣获国家第十届“孙越崎科技教育基金能源大奖”。从北京领奖回来，他就把奖状放进抽屉里。妻子背着他拿出来，镶进镜框，挂在墙上。陈建*看见了就摘下来，妻子又把它挂上。嘿嘿，此刻，他看到奖状又被挂上了墙。他笑了。他理解妻子。他没有再摘。结婚三十多年，妻子苦多于乐，还常常担惊受怕，生怕哪口井没打出油报废了，给国家造成损失。青西、酒东勘探成功，妻子当然把奖状当成宝贝。
从自己得奖，陈建*忽然想到，从北京回来应该给玉门炼油厂颁个奖。这个厂同样建于年，是中国第一个炼油厂。当年的炼油技术很搞笑，叫大锅熬油。把油装在貌似茶壶的大锅里，下面一点火，油就蒸发了，从壶嘴徐徐冒出。先冒出的气体很轻，一冷却就成了汽油；后冒出的气体就是柴油。炼油厂从无到有，从小到大，经过几代炼油人的磨练，已达到年加工万吨油的能力。虽说这个产量以我国目前动辄年产千万吨的炼油厂来讲，只能算个小厂，用厂长段天平的话说，我们厂有多小呢？全国倒数第二小吧。可是，它却像老君庙油田一样，诞生在硝烟弥漫的抗日烽火中，为新中国的解放事业和建国初期的经济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。随着玉门油田的产量减少，炼油厂吃不饱了，亏损了。员工们很悲观，说搞不好哪天就倒闭了。陈建*上任后，来到厂里登高一呼，说这个功勋厂不能倒，也不会倒！油田要扭亏，炼化必须先扭亏！他力主调整了炼化的定位，扭转了以前把勘探和开发作为营业主体的思路，将炼化也定为油田的核心业务，给资金，给项目，支持科研，广开市场。最终，这个面临倒闭的老厂，在年实现了扭亏，全年盈利2.82亿。陈建*笑着对段天平说，你能盈利2.82亿，是不是还能盈利3个亿、4个亿？你每盈利万，都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啊！段天平笑成大菊花。为了他的笑，陈建*轻车简从，跑集团总部，跑润滑油公司，跑燃料油公司，跑化工销售公司，找支持、找项目、找合作。众手浇开幸福花，转年，炼油厂就盈利4.24亿，年又盈利4.5亿，一年一个台阶！在欢庆的喜悦中，陈建*对段天平说，天平啊，盈利的成果要惠及员工。说说吧，你是怎么打算的？段天平说，我早想跟您汇报了，看您忙得连饭都吃不好，插不上嘴。员工的工资水涨船高就不说了，我想把工厂前的三栋报废楼拆了，建一个大广场，搞好花草绿化，让员工和家属们有个活动的地方，走走步，跳跳广场舞；我还想建一个活动中心，员工们可以打打乒乓球、羽毛球，下下象棋，玩玩电脑！听段天平这样讲，陈建*也笑成大菊花，说好好好，这些民生工程以前连想都不敢想。我给你提个醒，广场上安的灯一定要高，不然树长起来，灯就照不到路上，容易摔跤。我再给你提个醒，饱汉要知饿汉饥，你要为还没结婚的年轻人多操操心，跟当地企业搞搞鹊桥会啥的，给青年男女创造机会。我回去也动员动员工会，帮助你们组织这样的活动，让有情人早成眷属。这个问题，我跟老君庙的张惠君主任也念叨过。她一上劲儿，就撮合成二十多对儿！段天平说，陈总，您放心吧，这月下老人我当定了！哈哈哈！两朵大菊花相对而开……
想到这里，陈建*忽然记起一件事，急忙拨通段天平的电话，天平吗？我是陈建*。我马上要去北京申请矿权流转，想起个事跟你说说，你们厂有夫妻俩都在玉门工作的，要考虑到已经搬迁到酒泉的老人和孩子，安排好他们的生活。再有呢，女员工生了孩子，按照企业*策，可以休育儿假，尽最大可能解除她们的后顾之忧。企业盈利了就要惠及员工，不能让员工光跟着吃苦！你说对吗？
电话那头儿，“对”字还没出口，段天平已泪流满面。
放下段天平的电话，陈建*又想起另一个“中国第一”：玉门机械厂。
玉门机械厂是中国石油行业创建的第一个机械厂，其生产的“中国第一”数都数不过来，第一台抽油机，第一台抽油泵，第一台分割器，第一台水泥车，第一台压力车，第一根抽油杆……
然，俱往矣。随着时代车轮的飞奔，这个“中国第一”落伍了。就拿厂里生产的抽油机、抽油杆、抽油泵这三项主打产品来说，早已不能跟民企的同类产品相比。人家价格低、到货快、服务好。机械厂干部与员工比例为1：1，而民企一个老板管一二百个人，工资又按计件提成，这些都是国企做不到的。几十年下来，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，机械厂上了国资委特困企业的名单。如果三年内不能扭亏为盈，按规定就要歇菜。时间门槛横在年年底。这样一个“中国第一”面临倒闭，陈建*于心何忍！他狠了狠心，把爱将赵文义调来背水一战。彼时，赵文义正在油田作业公司经理的任上率众苦战。他任上五年，公司年年拿先进，包括安全先进、双文明先进，以前没拿过的全都拿下。单位实现了盈利，他个人获得了甘肃省“五一劳动奖章”。赵文义是学机械的，机械厂起死回生正需要这样的专业领导。陈建*掏心窝子跟赵文义进行长谈，说好钢用在刀刃上，机械厂厂长非你莫属。赵文义说，领导这样看得起我，我全力以赴。我名字里有三个叉，做得不对的领导随时拿来打，做得对的领导一定要支持！陈建*说好，我支持你，说说你的方案吧！赵文义说，方案有三：一是分流人员。青西、酒东正好缺人，从本厂分流出三分之一，人工费就能降下一大块；二是开发新产品。厂里的老产品没有竞争力，必须投入资金研发新产品。集团对特困企业一般不让投资，但我要求公司给我投资。我是学机械的，知道油田需要什么样的机械。我们有玉门这么大的实验基地，搞研发比任何厂都有优势；第三，也是最重要的，恳请领导给厂里减值。厂里现在背负的库存有1.6亿之多，压得喘不过气。这些库存已经存了十年甚至二十年，不减值我们永远难以翻身。我知道，减值如同书店把卖不掉的书低价送造纸厂，需要领导担当。但我仍提出来，希望予以考虑。赵文义的话掷地有声，陈建*拍着他的肩膀说，小赵，你等我消息吧！陈建*把赵文义的方案拿到经理办公会上，说我同意这个方案，需要签字的，我签！有不明白的，我们把小赵请到会上来，让他当面阐述！最终，赵文义来到会上，阐述了方案，立下了*令状。他的三项整改获得通过。在减值的文件上，陈建*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。之后，机械厂分流减值，轻装上阵，在科研资金强有力的支持下，展开了一系列的新产品研发。
这些新产品的市场反应如何呢？
想到这里，陈建*拨通了赵文义的电话。不等发问，赵文义就说，陈总，我正在给您写汇报呢，我们的新产品在中石油全面开花，大庆、辽河、大港、长庆、青海都用上了，*也准备上马。我们超额完成了国资委的扭亏目标，年盈利万，产值2.78亿。年预计再创新高！您就放心吧！陈总，听说您要去北京申请矿权流转，这可是玉门梦寐以求的大事。我祝您成功，等您凯旋！陈建*笑了，哈哈，没有不透风的墙啊！请你也放心，我们一定能成功！
临行前，陈建*什么都想到了，甚至没有忘了跟他养的热带鱼说再见。他不抽烟，不喝酒，这些鱼是他的最爱。当初从外地买回来的时候，装在一个灌满水的塑料袋里，途中他不停地打氧，生怕鱼受委屈。为了养好这些鱼，他不但下载养鱼的经验，还买了一摞书研究，觉得好的还在旁边批注。每当喂鱼时，他就说整个酒泉就我养得好！妻子说你就吹吧！他说不信你问鱼！
现在，要出远门了，他对游来游去的鱼说，子非鱼，焉知鱼之乐？再见吧，我的快乐！
临行前，陈建*什么都想到了，就没想到自己是个病人！
——一个患了重病的人！
他对周围的人，包括亲人，都隐瞒了病情。
以至于隐瞒得连自己都忘了。
北京的矿权流转申请很快获得成功。
集团总部考虑到老油田的困境，决定由长庆油田流转平方公里矿权属地支援玉门。
同为中石油所属的长庆油田，年产万吨，是油田大户。其拥有22万平方公里的鄂尔多斯盆地，可谓辽阔无边。他们人少忙不过来，玉门又缺地，所以总部决定让他们匀出一块地给玉门，并提出最好是陇东一带。为什么？总部考虑得很周到，长庆占地辽远，跨越甘肃、陕西、宁夏、内蒙、山西等五省市自治区。矿权流转牵一发动全身，要惊动当地不少部门。所谓陇东一带具体就是指环县，其在甘肃境内，与玉门同省。老乡见老乡，两眼泪汪汪，关系比较好处理。
至于如何交接？总部指示由玉门与长庆协商。
长庆油田的首脑机关在陕西。
陈建*要跑的第二站：西安。
他马不停蹄。
他一路哼唱——
是那山谷的风
吹动了我们的红旗
是那狂暴的雨
洗刷了我们的帐篷
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
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……
陈建*战胜的何止是疲劳和寒冷？
他以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，默默地战胜着病魔，也战胜着内心的纠结。
资源为王，西安的协商注定不会轻而易举。
陈建*对同行的班子成员说，这是要拿人家蒸笼里的馍啊！
刘战君也说，可不，咱们是地级公司，人家也是地级公司；咱们想要地，人家也把地当宝。亲兄弟明算账，不管人家提出什么条件，都应该，都合理。
一行人来到西安，见到长庆的领导，人家非常客气，说玉门的情况我们了解，总部的决定我们全力以赴。但是，我们现在的资源状况也不好，没有更多的地方找油了。这是一；再一个，当地老百姓不愿意。这些地已经占下来了，他们可以一代人一代人地慢慢吃。一旦划出去就没了，往后靠什么？这是二；第三，老职工们的意见更大，说你们小娃子当领导，连家底儿都守不住，今天划给这个一块，明天划给那个一块，划来划去，长庆还能长吗？唉，难啊，工作不好做啊！
三不愿意。
第一天的协商没结果。
双方约定第二天继续协商。
回到住处，陈建*说，不能怪人家，事怕调个儿，换了我们也不想把地给别人。但是，我相信长庆会从大局出发，会执行总部的决定。今天不成，还有明天。明天不成，还有后天！大家都累了，快洗洗睡吧！
陈建*让大家睡，他自己却不睡。
他没法睡。
他也睡不着。
一万多员工在家等着。
一万多员工在家盼着。
玉门有多少年没有发现油田资源了！长庆这块如果能谈下来，玉门就能扭亏脱困，员工们的好日子也就跟着来了。
大家在等这个结果。
大家在盼这个结果。
这个结果一定要有结果！
天黑透了，辗转反侧的陈建*索性下了床。他打开灯，把矿权流转图铺在地上，趴下身子，左看右看，上看下看。
人家为什么三不愿意？
在这块准备流转的土地上，有人家的产量、厂子、高产井、安全环保的投入，有人家的夜以继日流血流汗，有人家的春种秋收丰产在望！房子盖好了，人也入住了，说搬就让人家搬，说腾就让人家腾，谁会心甘，谁又会情愿？
将心比心。
将心比心啊！
但是，玉门，真的，真的，真的需要这块地！
还有什么办法吗？
还有什么高见吗？
怎样才能打开心结，让长庆欢欣，让玉门鼓舞？
陈建*苦思冥想。
陈建*绞尽脑汁。
终于，他眼睛放亮，他看见了光！
他有了方案，有了解决问题的方案！
可是，这时，就在这时——
容不得他叫好，容不得他兴奋，病魔突然袭来！
张牙舞爪，翻江倒海！
陈建*疼痛难忍，冷汗如雨。
这才想起，自己一整天都忘记了吃药！
而这救命的药，必须要按时吃…...
旭日东升，霞光万丈。
新的一天来到了。
第二轮协商开始了。
陈建*容光焕发走进会议室。
有谁会想到，他昨晚与死神擦肩而过，擦肩而过！
甫一坐定，他就拿出了方案——
矿权流转一定要充分保障长庆油田的利益，已经建成产量规模的区域不划，已经有地面流程设施的区域不划，已经投入安全环保设施的区域不划，有高产井的区域更不划。一句话，东边已开发的区域都不划，行吗？
长庆方面笑了，这个好商量！
结果，长庆大大方方地多给了60平方公里。
年10月24日，双方签订了流转合同。
北起环县，南至河道镇，东以国道为界，西到路坪乡。
——原来计划流转的平方公里，一下子变成了平方公里！
回到住处，陈建*高兴得像个孩子。
你们看啊，他对班子成员说，咱们玉门探明的含油面积一共就个平方，现在一下子多出个平方，这不是天上掉馅饼是什么？尽管地瘦，尽管有风险，但难啃的骨头正是对我们玉门人的考验。玉门人是什么人？王进喜就是我们的代表！他从玉门走向大庆，走向全国，有他的铁人精神，什么样的骨头啃不动？
这话，是他对班子成员说的，更是对他自己说的。
背起了我们的行装
攀上了层层的山峰
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
为祖国寻找富饶的矿藏……
第二天一早，陈建*带领大家直奔甘肃省*府。
兰州，这是他要跑的第三站。
矿权流转协议与长庆签了，按照程序，除了向中石油总部汇报，还要向甘肃省*府汇报。主管的省领导听完汇报后，表示大力支持玉门油田在陇东开发，当即指示庆阳市*府做好配合工作。
有了省*府的支持，陈建*趁热打铁，率众前往庆阳。
庆阳：行程的第四站。
平方公里的土地归庆阳市管辖，是长庆的矿权属地，更是国家的资源。长庆在管理，庆阳市*府也在管理。玉门要接管这块地方，必须要向市*府报到，征求人家的意见，接受人家的领导。实际上，更需要人家的支持。开发人家的地盘，涉及到对接、征地，哪一步都离不开当地*府。
风尘仆仆，鞍马劳顿。
一行人来到庆阳，见到市领导。人家笑脸相迎。
我们全力支持矿权流转，市领导说，欢迎你们前来开发！要求呢，我们只有一个，油田是庆阳的税收大户，你们在这里开发可以，但税收不能拿走，必须在庆阳注册公司，成为我们的纳税人。
哎哟喂，陈建*一听就愣了。
要求虽说只有一个，但却非常棘手，甚至很难做到。
为什么？
玉门油田已经在酒泉注册了公司，跟中石油整体上市。上市公司的法人只有一个，由中石油领导兼任。陈建*不是法人，没有权力决定玉门在另地再注册公司。此事必须跟总部汇报，征求总部意见。再者，这涉及甘肃的两个地级市。玉门的注册在酒泉，能不能在庆阳再注册？怎么注册？还得给甘肃省汇报，听取意见。
陈建*坦诚地说出了上述两个问题，请求市领导给他时间协调。
市领导说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，我们等你，也相信你能成功。你们等也是等，不如先到环县去，听听县里的意见，他们才是这块地的父母官！
市领导说得没错，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都在环县境内。
市领导不说，陈建*也要去。
俗话说，县官不如现管。
环县的领导，既是县官，又是现管。
环县，这个等待陈建*的第五站，又会有哪些难题呢？
庆阳距环县公里。有60公里高速，还有近90公里的国道。路况非常不好，车流量很大，爆土狼烟。
全程下来，要开四个多小时。
走，上车！
陈建*一挥手，带头钻进车里。
再一次，忘掉了自己是个病人。
他得的不是一般的病，是要命的病。
可是，他不要命了。
他要油！
颠簸在前往环县的路上，一辆喷涂着物业公司名称的货车疾驶而过，让陈建*忽然想起一个人：任向阳。
玉门油田原来也有一个物业公司。在国企改革中，国家要求剥离办社会的职能，相应的公司必须在年12月31日前移交地方。根据这个要求，玉门原有的物业公司就要与油田分开，另立门户。从中石油身份一下子变成非中石油身份，这非同小可！分出去的员工像成了没家的孩子，难免产生巨大波动，搞不好不能按期完成移交。这样难办的事及新成立的物业公司，都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。陈建*考虑再三，决定让任向阳挑这个重担。
像赵文义一样，任向阳同样是陈建*的爱将，时任油田作业公司*委书记。年，玉门在青海天峻县拿到了一个探矿权，由作业公司安排65名员工前去打井。天峻地区海拔米，生活困难不说，还容易得肺水肿这样的高原病，医院就会有生命危险。陈建*非常担心，遂派任向阳前去落实三件事：一，医院建立救援通道；二，与高原救护队建立联系，一旦员工出现生命问题，不惜任何代价，请队里出动直升飞机；三，安排好员工生活，不能断了顿。任向阳二话没说就出发了。来到天峻，他吸着氧气跑来跑去，最终医院和高原救护队两家都建立起救援通道。医院答应，员工一旦发病，他们的救护车就从西宁往天峻开，油田的车相向而行，途中交接，争取抢救时间。医院提出先给员工们做一次体检，项目较多，费用有点儿高，每人多块。65名员工体检下来可不少。任向阳打电话请示，陈建*一个字：做！对于保障员工生活，任向阳更是动了脑筋。他发现大雪封山后，一般车根本进不来，有钱也买不到东西。而中石油的海西州油站，却能开着特种车进来送油，每周一次。他灵机一动，专门跑到海西州，跟油站经理说，拜托你们进来送油的时候，帮我们带点儿粮食、蔬菜，我们加倍给钱。经理笑了，想让我“双规”吗？都是一家人，按发票给就行啦！任向阳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。他又发现，因为海拔高，当地的水只能烧到50度，馒头蒸不熟。而员工大都是爱吃面食的西北人。他就买了四个特大号高压锅，用高压锅蒸馒头、下面条，员工们个个叫好。任向阳出色地完成了任务，给陈建*留下深刻印象。
还是那句话，好钢用在刀刃上。陈建*决定把移交工作交给任向阳，同时任命他为新成立的物业公司*委书记兼经理。任向前还像当年去天峻一样，陈总，你说吧，让我怎么干？陈建*非常感动。两人认真分析了移交可能出现的问题及克服办法，谈得最多的，是如何保障员工利益不受损。两个小时的交谈颇有成效，任向前不辱使命，按国家规定的时间，成功地完成了移交，新组建的宝石花物业公司也挂牌开张。
骑上马，送一程。从国家到集团总部再到玉门油田，三家合起来为宝石花物业公司提供了1.4亿专项维修资金，用于物业改造，解决“天上漏雨，地下冒水”，即屋顶破损、排污不畅的民生问题。资金一到位，陈建*马上想到任向阳会遇到来自多方的压力，因为他自己就遇到了同样的压力——
各种打招呼纷至沓来，谁都想插手工程。
颠簸在前往环县的路上，陈建*拨通任向阳的电话——
向阳吗？我是陈建*。我知道你正面临着多方的压力。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，我也面临着同样的压力，各种打招呼，各种求照顾。向阳，你听我说，我的压力我顶住，你的压力你也要顶住！我们必须要把眼下的民生工程，做成廉洁工程、良心工程，不能分包转包层层扒皮，更不能把不合格的建筑队伍引进来！严格按照项目管理往下推进，把钱用在最急需的维修改造上，雪中送炭，不要锦上添花！
陈总，您放心，有您这话，我会顶住一切压力，把工作做好！
车到环县，一行人顾不得入住，直奔县*府。
县领导热情迎接。落座后，开诚布公地提出三点要求——
在环县注册公司；税收留在环县；优先使用原来工作的环县工人。
陈建*心里虽然有准备，但听了以后还是暗中叫苦。
三点要求，只有最后一点能马上答应。其他两点，不但与庆阳市所提要求同样难以回答，而且还矛盾了。
这怎么办？
还能怎么办？
陈建*只好把对庆阳所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——
要征求集团总部的意见，要征求甘肃省*府的意见。
环县领导很客气，回答几乎与庆阳市领导一样——
心急吃不了热豆腐，我们等你，也相信你能成功。你们等也是等，不如先到地里去看看，早晚是你们的！
陈建*说，谢谢啦！
县领导不说，他也要去。
既来之，则去之。
都到地头儿了，焉有不去之理？
早晚是你们的！这话多给力。
陈建*一挥手，带头上了车。
再一次，再一次，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！
他激动。
他振奋。
他一路上哼唱着自己最喜爱的歌。
是那天上的星
为我们点燃了明灯
是那林中的鸟
向我们报告了黎明
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
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……
来到地头儿，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孩子。
尽管山大沟深，尽管*土漫漫，平方公里的大地，一望无际，一望无际！
这就是陈建*梦中寻觅的新草场。
*土深沟，在他的眼里，在他的心里——
草青青，水澄澄，风吹草低现牛羊。
陈建*大声说，这片地将是我们的了!我们要宣示主权，我们要把它跑完，平方公里全部跑完！
离开环县，陈建*带着未解决的问题，飞兰州，跑酒泉，再到集团总部。集团总部最终决定：尊重甘肃省*府的意见，在环县注册公司，税收留环县，产量归玉门。
平方公里的矿权力流转至此完胜。
春风又度玉门关！
玉门油田，彩旗招展，锣鼓喧天。
新开辟的阵地，一上马就打了多口井，日产原油70吨。
五年后，年产60万吨无悬念。
玉门百年诞辰，新老油田万吨无悬念!
正当人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，陈建*却倒下了！
早在年年初，他就老发低烧。开始以为是感冒，怎么吃药也不好。到医院一查，大夫说你这不是感冒，是肝上出了问题。5月，在上海确诊为直肠癌转肝癌，做了切除手术。在术后化疗期间，他听说集团总部出台了矿权流转，一天都待不住了，拔掉化疗针头就飞到北京。从此，带领班子成员踏上了漫漫征程，为玉门争取新的土地资源。他跟家人和同事们说，手术很成功，我已经痊愈了。其实，日益加重的疼痛提醒他，癌症扩散了，生命垂危了。
他隐瞒了这一切。
他与死神争时间。
他奔波周折。
他风雨兼程。
直到拿下平方公里，直到新的阵地产油，直到病情恶化……
年4月19日，他召集了最后一次大会，做了一个多小时的报告。他咳嗽。他流涕。台下的人还以为他着凉了。
会后，医院，再也没出来。
生命最后的日子，他几度昏迷，又几度苏醒。
有一天，他刚苏醒，忽然接到一个电话，老干部，下周日同学聚会，你能来吗？好久没见，大家都想你了！他听出来了，这是高中同学马玉米打来的，现在改名叫*。当地人管玉米叫包谷，陈建*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马包谷。陈建*是受同学欢迎的班长，也是起外号的高手，班上的人几乎都被他起了外号，骆驼，妖精，熊猫，老虎，妞妞，*世仁，叫什么的都有。同学们也给他起了个外号，叫老干部。马包谷没考上大学，后来就工作了，再后来下岗了，自己开了个小火锅店。店隔壁是油田研究院。陈建*当时正好在当院长。一天早上，马包谷意外地发现陈建*从车里下来，急忙躲进屋里。不料，陈建*一推门进来，马包谷，多少年不见了？你躲什么？马包谷不敢抬眼，说我下岗了，不好意思。陈建*说，这有什么不好意思？民以食为天，你是我们的天啊。咱俩是邻居，往后需要我帮什么忙就说话。这样吧，今天晚上，你把能叫来的同学都叫来，我请大家在你这儿聚聚……
回想起往事，回想起当年和同学们一起在校园里种向日葵，那金色的葵花多么美丽啊，圆圆的，高高的……
老干部，你怎么不说话？同学聚会你能来吗？
手机里的声音，还像当年那样清脆。当年真好，年轻真好！
马包谷，如果时间允许，我一定去。
好，一言为定。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，你可不许爽约啊！
手机还没放下，陈建*又昏迷了过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手机铃声让他再次苏醒。
是老父亲打来的，儿啊，你在哪儿？怎么没有你的消息？
陈建*挣扎着，用尽最后的力气，老爸，我在上海出差，我一切都好……
八十多岁的老父亲，直到看见骨灰盒，才知道儿子早已不在人世。
年5月28日，陈建*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
生命定格在56岁。
他回到了酒泉，跟母亲安葬在一起。
生命的最后时刻，他让妻子打开手机，播放他最喜爱的歌——
是那山谷的风
吹动了我们的红旗
是那狂暴的雨
洗刷了我们的帐篷
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
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……
在歌声中，陈建*仿佛听到了风声。
那风可是春风？
那风可是来自玉门？
那满山遍野的串串红开了吗，开了吗……
年7月8日17点38分，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，小石头出生了。陈建*的家人喜极而泣。
作者简介
李迪，北京人。当过知青当过兵。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。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。先后写作出版《野蜂出没的山谷》《枪从背后打来》《丹东看守所的故事》《警官王快乐》《宣传队》《凌晨探案》《号水井房》《听李迪讲中国警察的故事》等中长篇小说、报告文学三十余部。多部作品拍摄成电影、电视剧，荣获国家多项文学奖及中国新闻报告文学金奖、“三个一百”原创图书出版工程奖、公安部金盾文学奖。写于八十年代的代表作：《傍晚敲门的女人》，相继在俄国、法国、韩国出版，开创了中国推理小说走向世界之先河。去年夏秋冬三季，以七十高龄，行走包括青海西藏在内的九个省市自治区，深入采访位加油员，完成长篇纪实《加油站的故事》，作家出版社出版在即。
文图
转发自中国石油